脊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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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亲者列传切勿追寻彼界之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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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弑亲者系列第三篇,冷海之民的故事。

西方大陆的无冕之王、“晨星”克鲁萨尔巴在幕后默默守卫这片土地,有关他和他那些神秘莫测的子嗣,我们能知道的唯有下面这些文字。

沐雨之夜

01

雨一直下个不停,特加佩的侧鳃轻轻翕动,感到一阵清爽舒适。

他们走下鱼眼高地,脚下的路湿滑泥泞,全靠叉开的脚蹼扣紧地面,才不至于顺着斜坡滑溜到底。这种情况对于特加佩而言是很不利的,因为他的脚蹼是最小的,每一步都走得比同伴要费劲。但特加佩还得打头阵,负责为整支队伍指引方向。

幸而还有雨。

雨水浇溉在身上,冲刷洗净平日涂裹的淤泥,沁润了全身的皮肤。雨夜没有月亮和星光,雨声掩盖了远处的海潮。在雨中,特加佩和他的同伴们如同唤醒了远古的记忆,回到了可供他们肆意漫游的深洋。他们加快脚步前往悲伤之界。

分界线就在鱼眼高地南方的边缘,距离特加佩所属的海月部族并不算远,但在雨夜中十分模糊。奇异浓雾和潮气构成的界墙在雨夜中难以寻觅,唯一可以算作方向标的东西,只剩下雨幕之后的点点暗淡火光。

“那里。”特加佩指向雨幕后的轮廓,那就是维斯内城。

大家继续加快脚步,赶在天亮前抵达悲伤之界。穿过界线的瞬间令人联想到从海中跃起,同样是供人们生活的世界,一边充斥着水,另一边则是无形的空气……特加佩带头越过悲伤之界,界线之后的干燥空气令他的侧鳃微微发疼。他回头看向同伴,他们之中有许多人从未来到过界的这边,恐怕一时间难以适应。

果然,好几人都变得虚弱起来,其中甚至包括特加佩的胞弟,哈瓦柏。难受的同伴蜷缩在地上,想要从泥土里找寻水汽。

“这就是无蹼人生活的地方?涂奴士都瞧不上的滩涂!”哈瓦柏抱怨不止,但这也不怨他,特加佩都瞧见他的侧鳃在出血了。

“他们在水里活不下去。”

特加佩替哈瓦柏涂抹淤泥,覆盖下颌和眼眶,然后拉着对方站起身来。“而且,在这边要称他们为人类,”他继续对弟弟说,“人类很在乎这点。”

“我知道什么是人类。”哈瓦柏甩开特加佩的手。

悲伤之界的这边没有下雨,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起来。欧宁王国的北方边陲小城维斯内像是座沙堡般伫立在平原上,由几棵半死不活的枯树装点着,微小的火把在夜晚营造小小的光亮。几个人类在城门前打着哈欠,他们看不见这边,而特加佩在黑夜中也视力超群。

人的痕迹比平时要多。特加佩不认为这是好的迹象。

“那是什么?”哈瓦柏指着在树下休息的那种生物,四条细杆长腿,还有一个格外突出的头颅。“那是马,”特加佩回答,“人类驯养它们作为坐骑。”

哈瓦柏的大圆眼睛快速眨动,特加佩猜想他大概是还有问题,譬如坐骑是什么之类的。但是哈瓦柏没再提问。“我知道什么是马,”他说这话的口吻就跟他说他知道什么是人一样,“你用不着事事教我。”

胞弟时常这么跟自己说话,特加佩已经习惯了。“你只要记得待会的谈判由我负责就好。”

毕竟特加佩才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而哈瓦柏和其他人就只能冲他们嘶吼。

“也只有你愿意跟无蹼人打交道。”几声嬉笑从后面的同伴中传来,不过很快就消失在特加佩的目光下。特加佩是海月贾俐,而他精心挑选的同伴中除了哈瓦柏以外,全都不过是部族里的考俐。待会不能有人对特加佩指手画脚。

随着越发靠近维斯内城,驻守城门的那些人类终于发现他们了。在迎接特加佩他们进城前,他们先是敲响了警钟,接着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城门里面更加明亮,大家都眯起眼睛。这也是人类独有的习惯,他们不能在水下自由呼吸,也不能在黑暗中视物,需要厚厚的衣物才能御寒。人类很弱小,但又威胁着囊括特加佩在内的所有厄贡布布拉人。特加佩面色沉着,跟在驻守城门的人类身后,一路走进维斯内城的府邸。

人类的木石建筑倒是个好东西,他们管这叫房子,空间比海藻棚要大得多,只是会隔绝雨水,生了火堆之后更是干燥不已。房子内部同样灯火通明,几乎叫人分不出是白天黑夜。

即使特加佩常常和人类打交道,这回也不得不抬手遮挡视线。还是他第一个适应变化。特加佩放下手臂,认真打量房间里的人类。

维斯内城主瑟雷德,以及一群不认识的家伙。

该死!

特加佩用长矛重重敲地,战斗的素养使得同伴们不顾光线,立即在他身后呈扇形散开,矛头指向敌方。“这是背叛!”特加佩发出愤怒的嘶嘶声,“瑟雷德,你不得好死!”

“就不能先坐下谈谈吗?”瑟雷德的声音有气无力。他穿着比珊瑚纹路还复杂的彩衣,看上去却依旧很憔悴,仿佛不倚着桌子就会摔倒一样。

“有什么好谈的?你背叛了!”

“局面已经不由我掌控了……”不等瑟雷德说完,手持武器的人类听到了动静也冲进了房间。他们的数量远比特加佩和他的同伴要多。

“特加佩,现在都听你的。”哈瓦柏说。

现在知道要听他的了。不过特加佩没工夫生气,他打量新来的那几个陌生人,领头的应该是那个穿着金属壳子的家伙,也可能是那个头发像金属的。特加佩拿不准。他们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不仅不是维斯内城的人,甚至不是欧宁的人似的。

特加佩迟疑了。出于迫在眉睫的压力,他们是应当谈谈的,但是……

“我们不请自来,确实唐突了,”穿金属壳子的人说,“我是赦特国王克鲁萨尔巴,别号晨星。”他抚胸行礼,像是很有礼貌似的。“这位是丘巴,我的养子,”他指了指那个金属头发,“这是拉曼尼林,这是乌波伏。他们都是我的将*。”他的手指依次在身后的两人头上点过,拉曼尼林是个鳗鱼似的红发瘦高个,乌波伏的脸上则有螃蟹状的胎记。

然而特加佩可没打算把同伴介绍给对方。雨滴几乎快被炉火烤干了,他觉得皮肤一阵干痒难耐。静默使得房间里只有柴火被烧着的噼啪声。

还是晨星在说话。“为表歉意,我们应该先表明来意。受欧宁国王马克雷尔之托,我奉命带兵清剿盘踞梭勒海西岸一带,也就是吉朗吉朗地区的鱼人,三千士兵如今就驻扎在维斯内城。我计划要杀光沿途每一个长鳃的家伙,直到冻林都被清扫干净。”

“什么!”

“当然,这只是原本的计划,”晨星不待特加佩反应过来,“当我抵达维斯内城之后,从瑟雷德大人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你们和他有协议在先。”

瑟雷德闭上眼睛。“是这样的,阁下,您所言一字不差。”

“如果这样,事情就不一样了,”晨星握拳的手放在桌面,“我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情。”

“哪怕是跟鱼?”特加佩知道无蹼人都怎么看待他们。

“哪怕是跟鱼。没错。”

这家伙让人不好判断,更何况特加佩本就不善于和人类相处。然而眼下他有所求。海月部族有所求。特加佩敲了四次长矛,同伴们应声收起武器。“那你应该知道我们的需求。”特加佩将长矛换到了左手。

“厄贡布布拉人希望得到认同。你们希望*金王庭接纳你们,就像接纳人类那般,而不是把你们当作鱼。”

“我们本来就不是鱼!”特加佩咆哮道,“别把我们和水里那玩意搞混了!”

晨星举起两只手,做了一个人类表示投降的姿势。“我们不做学识层面的争吵。你们想被承认,这我能够理解。如果你们不再掠夺船只、侵犯人类,和平是有可能的。”

“那些事不是我们干的。”人类总是误会他们。

“很好。如果这样,我当然可以给予和平,但是只能给一次。”

“什么意思?”特加佩是真的没听明白。

“生活在吉朗吉朗的厄贡布布拉人部族不止海月一个,我不可能今天答应了你们,明天再去答应别人。要么你们自己统一,要么我们帮你统一。这就是唯一条件。”

也就是说……战争。

无蹼人竟然跟他们一样热衷战争,这是特加佩没能预料到的。不过战争正合他意。“我接受你的条件。但是统一不可能立即实现,这得有个时间期限。”

“三年。”

“可以。”比特加佩打算的要宽裕,他们本想要两年内统一所有部族。

“这是信物,等到你们统一了,拿着这枚戒指来见我。未来三年我都会待着维斯内城等你们。”那是一枚造型古怪的红宝石戒指,金质戒托侧面刻有复杂的纹路,像是尊微小人像。同伴们的手蹼都很大,也只有特加佩能戴戒指。

金戒指穿过手指,带来微微的凉意。

“你叫什么名字?”晨星问特加佩,“你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要帮助厄贡布布拉人?”

特加佩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误会了。跟人类打交道的过程中,特加佩发现他们都很自恋,看到酷似自己的身形就以为是人类,因此犯下的愚蠢错误甚至激不起别人的恼怒。他向后扬起头颅,展露自己藏在下颌骨后的侧鳃。“我就是厄贡布布拉人。”特加佩大声说。

“唔,抱歉,但你长得可太像人类了……”

长矛敲两下,停顿,再敲两下。这是离去的信号,让无蹼人去道歉吧,特加佩可要返回雨幕之中了。夜晚应当湿润,而不能干燥。

因为特加佩是地地道道的厄贡布布拉人。

02

石之城

“这样行得通吗?国王陛下会饶恕我们吗?”瑟雷德问。

克鲁萨尔巴还在出神,因此没有回答男爵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厄贡布布拉人,他们的佝偻身姿、水藻绿发和腐白皮肤没有假设的那么糟,但分布不均匀的鳞片、无唇的嘴、外凸的圆眼睛、生着蹼的手脚以及颤抖不停的侧鳃,确实让克鲁萨尔巴感到了意外。他们不是人类,这点毋庸置疑。

厄贡布布拉人的祖先,冷须之饵兽伊姆萨蒂安卡带来了冷海和冻林,还带来了雨雾构成的悲伤之界,更掠去人类女人繁衍出了古怪的后代。厄贡布布拉人在数十年间就已经遍布梭勒海西岸,扎根吉朗吉朗地区,他们不能算作人类,但有着酷似人类的思考方式。

诚然,克鲁萨尔巴可以用铁与火清除现存的所有部族,但是将来的那些呢?一遍又一遍的战争吗?人类在面对非人类时非得用这种思考方式吗?

“父亲。”丘巴在呼唤他。

于是克鲁萨尔巴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马克雷尔王那边自有我来应付,”他瞥见瑟雷德松了一口气,“不过要小心的对象绝不止他。”

当然是这样。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简单的事情。

厄贡布布拉人曾经以劫掠周边的人类为生,尽管近来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但还有很多人记得过去的仇恨。更糟的是这些非人类影响了梭勒海南方的玛格湾的渔业,这不仅是欧宁王国的事,更涉及到了塞莫萨福王国的利益。

凤羽之国的现任国君莱欧佩雷斯可不好招惹……

“莱欧佩雷斯王大概不会为了维斯内城大动干戈,”瑟雷德压低嗓音,汗滴顺着脸侧溜进衣领,“这不过是个弹丸之地,配不上那位君王的野心。”

“大人,您真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克鲁萨尔巴用冷淡的口吻奉承对方。

他对永无休止的战争感到厌倦。越是活得长久,克鲁萨尔巴就越是这么觉得,人类之间的争夺是最为无趣的,等到了终结之时还不是一无所有。从圣人的标准来看,克鲁萨尔巴尚且年轻,可他已经觉得自己足够老朽了。

幸而还有新鲜的事物存在。

此刻的新鲜事情,就是特指刚刚跟他谈判的家伙。那家伙一眼看上去完全就是个人类,身材修长,比所有同伴都高,长得也还凑合,只是皮肤苍白浮肿得像是溺亡的尸体,头发如海藻般泛着绿光。但他又确实是个长着鳃的非人类。

奇怪的矛盾体。克鲁萨尔巴想,就像自己,既是个守护者,又是个弑亲者。

“刚才跟我们交流的家伙是谁?”

“那个很像人的蓝鱼人?那是特加佩,他是海月部族施托贾俐的子嗣,还算是个有头脑的。他常跟我们做些以物换物的生意。”瑟雷德说。

“施托贾俐?”

“就是部族首领的意思,”瑟雷德尽心解释,“蓝鱼人的部族内有好几种阶级,贾俐相当于贵族,考俐是自由武士,涂奴士就是奴隶。海月部族不抓人类充当涂奴士,这也是我愿意跟他们打交道的原因。”

“嗯,真是越听越像人类了。”

瑟雷德管理维斯内城的日子里,与界对面建立起了商贸,了解了彼此的文化,这些都证明人类可以跟厄贡布布拉人共存。是的,他们是为彼此赋予了羞辱性的外号,但人类之间就不互相蔑视了吗?克鲁萨尔巴侧目打量眼前的男爵,他被北方的海风吹得憔悴不堪,全无贵族的姿态,此刻却带来了某种可能性的希望。

三年之约是用眼下的战争交换无止境的战争。

克鲁萨尔巴坚信自己的选择。

他回望自己身后,随行队伍里少了一个家伙。“丘巴,卢辛呢?”魔法师总是让人头痛,他们太自我,太任性,全然不顾大局。

“研究悲伤之界去了。”

“告诉他,放慢研究的速度。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三年呢。”

还有,好奇心太过旺盛。

渊之北

03

特加佩趟过深及脚裸的尸堆,走上被推倒的海藻棚。附着在窝棚上的藤壶割伤了他赤裸的脚底,流出的鲜血和战败者的汇聚一起,红色的溪流缓缓注入大海。

战争已经结束了,特加佩和哈瓦柏几乎错过了所有,水螅部族被摧毁得一无所剩,仅余死者和残垣断壁。他们并肩攀上废墟的最高处,走向两人的爸爸,海月部族的施托贾俐,诃呐弗洛。在胜者脚边,跪着最尊贵的败者。

哈瓦柏快步跃到诃呐弗洛身后。“爸爸……”

“闭嘴!”

诃呐弗洛的声音如同海底地鸣般低沉,他高举着巨蟹螯磨制的长刀,利刃就停在水螅部族施托贾俐的后颈。特加佩的爸爸用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的方式,教导他的儿子别去打扰他行刑。

鲨可鲁和卜烈啃都在,嘶普鲁特也在远处看着,部族中的几名重要贾俐都注视着他们的施托贾俐,等他斩下败者的头颅。诃呐弗洛抬起长刀,再重重落下。

场面如预期般的血腥。嗒莫姆的脑袋高高飞起,拖带着一串血线,落入废墟之下,几次弹动后不见踪影。水螅部族的桑姬俐们颤抖肥硕的身躯,自喉部深处发出哀婉悲痛的鸣响,悼唁她们死去的施托贾俐,但嘶普鲁特很快就带人推搡着桑姬俐们进入涂奴士的队伍。动人歌声就此结束了。

特加佩本还想再多听一些。

“说吧,儿子们,你们带回来什么信息。”诃呐弗洛抖去长刀上的温血,他全身的鳞片比部族中的所有人都多,他杀过的厄贡布布拉人也胜于部族的人数。

“特加佩说是好消息。”

“那就让特加佩说,你到一旁去蹲着,”诃呐弗洛转动凸起的左眼,直至可以侧头看见特加佩,“开口吧,儿子。难道连说话也要我的指示吗?”

特加佩同样已经习惯了爸爸的粗鲁。

“无蹼人答应了我们的要求,”特加佩展示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只是他们有条件,要我们统一所有厄贡布布拉人的部族。直到那时才会真正承认我们。”他没提时间期限,不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

诃呐弗洛要去那枚戒指,略看了两眼就丢回给特加佩。“用我本来就要做的事情当作条件,也算是不错吧,”他将长刀插入嗒莫姆的尸体,“攻下水螅部族,下鳍半岛就是我的了,再加上尾湾,吉朗吉朗的南部已经完全属于海月。”

贾俐们发出兴奋的低吼,连带着站在废墟下方的考俐们也嚎叫起来。诃呐弗洛挥舞拳头,战场就恢复了寂静,只有特加佩至始至终不为所动。

“北方!”诃呐弗洛一声巨吼,“我们要征服北方!”

蟹螯长刀自尸体中抽出,刀尖甩出血沫,直指向正北方,指向鱼吻湾、淤泥林、上鳍半岛和冻林。战争又要开始了。

04

森严之溪涧

整个吉朗吉朗地区形似一个横倒的蝠鲼头,上鳍半岛和下鳍半岛就是巨蝠鲼深入梭勒海的口鳍,夹在两个狭长半岛之间的鱼吻湾就是蝠鲼的吻端。蝠鲼的左翼深入北方的冻林,右翼则与南面的欧宁王国和玛格湾接壤。

如今南方属于海月部族,而北方则长久的被蓝须部族统治。若想实现真正的统一,就必须面对蓝须。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还没能走得那么远,在抵达上鳍半岛前,得先跨过长须河。

长须河的源头来自北方雪山,它贯穿吉朗吉朗地区,直入鱼吻湾,是吉朗吉朗的南北分界线。在吉朗吉朗的中心部位,长须河和东冲西决、肆意泛滥的烂涂河交汇,两条秉性迥乎不同的河水协力营造了广袤的淤泥林。这片林地距离海岸有些遥远,却是全吉朗吉朗最富庶的地方,尤其适合让无蹼人耕种他们的稻田。

刺纹部族在淤泥林扎根,他们奴役了大量的无蹼人,打造连绵不绝的海藻棚和田地,甚至放弃了游泳和捕鱼的本性,吃起无蹼人的温食。刺纹部族或许很弱软,但也不容忽视。

特加佩站在制高点,视野中的刺纹考俐正对涂奴士们挥鞭。就要日落了,他们不会允许夜视力不好的无蹼人在外面乱晃,那可都是宝贵的财富。

人数相当。这是不算上涂奴士的情况。

经过常年的交道,特加佩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人类发起狠来很吓人,尤其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涂奴士绝对是刺纹部族的战力。他收起单筒望远镜,下令返回临时驻地。现在的问题就是说服爸爸认同他的判断。

“你手里啥?”嘶普鲁特同样总是对特加佩问个没完没了,但语气不如哈瓦柏那么友好。特加佩不该挑选他同行的。

“望远镜。”

“无蹼人的玩意?”

特加佩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作为回答。明日预计是个晴天,而人类在雨中处于劣势。或许他们该等一个雨天再发动进攻,反正这在悲伤之界的北方太常见了。

“你总是跟无蹼人混在一起,”嘶普鲁特拖着长矛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闻上去都像是无蹼人了。干嘛要用他们的玩意?”

“很好用,能让你看得更远,”不然呢?特加佩还应该给出什么理由?“嘶普鲁特,你最好闭上嘴。我是在以哥哥的身份命令你。”

“我不。没人会听从一个像无蹼人的家伙。我就要张大嘴巴。”嘶普鲁特分开没有唇的嘴,尖牙暴露在空气中,像个白痴似的干嚎。特加佩真的后悔了,哈瓦柏至少不是白痴。

回到临时驻地,考俐们已经在武装自己了,卜烈啃站在一截充当战鼓的鲸脊骨上,头戴先锋的藻冠,长矛敲打出规律的节奏。“你们回来的不算晚!”卜烈啃冲特加佩大喊,“还能赶得上今晚的突击!”

“爸爸今晚就要出击?我们还没汇报呢!”特加佩还没能把消息传达给诃呐弗洛!

“用不上!刺纹部族尽是些懦夫!躲在无蹼人身后的懦夫!”

贾俐的大嗓门还在特加佩身后喊个不停,引起年轻考俐们的附和,但这不是眼下的要紧事。特加佩一路冲向施托贾俐饰有红珊瑚的海藻棚,所有贾俐都聚集在里面。诃呐弗洛已经取出了他的蟹螯长刀。

特加佩该怎么说?“爸爸,我以为明早才出击。”

他的嗓音充满了试探。

“那是你以为,不做数,我的决定才重要。别像个傻瓜,快去拿武器,快去战斗!作为我的儿子你不能丢人。”

“可是……”特加佩攥紧单筒望远镜,“刺纹部族的涂奴士非常多。有好几几百人,都是无蹼人。”

“你好像在说,因为有几个涂奴士,我就该害怕。是不是?”

“我不……”

诃呐弗洛放下爱刀,上前一拳将特加佩击倒在地。他的拳头太过有力,特加佩只觉得眼冒金星,耳朵里都是嗡嗡声。诃呐弗洛俯视着特加佩,现在他要比自己的儿子高了。

“你知道我干嘛不留无蹼人在部族里吗?我的第一个儿子,你应该知道。他们太弱小了!他们只会拖慢我的步伐!就是这样!”诃呐弗洛朝特加佩咆哮,唾沫四溅到他脸上,“而你却敢让我恐惧几个无蹼人!你也太弱小了。”诃呐弗洛从特加佩手里夺走望远镜,用脚蹼踩成一团废铜。

施托贾俐带头离开海藻棚,其余贾俐跟着他身后。随后外面就传来了考俐们的欢呼。哈瓦柏走在最后,伸手拉了特加佩一把。

“别再看无蹼人的玩意了,别在乎了。你得变坚强。”

“望远镜是我用三张海豹皮换来的!”特加佩怎么可能不在乎!

“三张而已,我一天就能打来。走吧,哥哥,该战斗了。”哈瓦柏揽着特加佩的肩膀。他比特加佩矮上许多,这个姿势让特加佩腰背酸痛,却让心里好受不少。

夜幕彻底降临后,海月部族出发了。特加佩走在队伍的最后方,这是最缺乏荣耀的位置,但便于观察战场。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越是接近刺纹部族,脚下的土地变得越发松软,等队伍末端的特加佩惊觉不妙的时候,前方已经传来了惊呼。尖锐的音调不仅传递给了特加佩,更唤醒了刺纹部族。厄贡布布拉人特有的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渐渐混入了人类的叫喊,以及金属相撞的声响。

火光亮起。必定是人类涂奴士们点燃的。

特加佩冲往最前方,发现部族半数的考俐陷入了沼泽。有些人只剩头部,还有些人抓住身边的浮草爬了上去,更多的被困而不能自救。他大声叫住身后的考俐,要求他们用长矛拉起那些人。

队伍的最前方,诃呐弗洛借助长刀充当浮板,率先爬上了刺纹部族的地域,身后还跟着包括哈瓦柏在内的十来人。但是刺纹的家伙很狡猾,他们自己不出动,光让涂奴士来战斗。

被当作畜生来驯养的无蹼人手持铁制农具,在火光的帮助下乱舞乱挥,其中甚至不乏女性。特加佩无法忍受这种行为,他催促身旁的考俐行动起来。他必须前去帮助爸爸和胞弟。

诃呐弗洛用长刀劈开一具又一具身体。“滂弗雷特!”他大喊着刺纹施托贾俐的名字,“你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

男性人类用草叉别住了诃呐弗洛的长刀,另一个家伙挥着铁锤,敲击在打磨过的巨蟹螯上,将之敲成了碎块。诃呐弗洛愣住了,随后变得狂躁不堪。他徒手撕碎了左边的人类,又用断裂的蟹螯刺穿了右边的。更多的无蹼人不断从海藻棚里涌出,足有好几百人,就像特加佩下午看到的那样。

还活着的考俐基本都被拉出沼泽。特加佩清点幸存人数,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甚至还包括一名贾俐。

特加佩知道,他们必须撤退了。

溺亡之劫难

05

诃呐弗亲自打磨全新的长刀,大家都很安静,生怕触犯了他。他盘腿坐在巨型扇贝中,后颈上返祖生出的背鳍根根立起。

特加佩依稀记得自己小时曾被爸爸的背鳍划伤手掌。

“说吧,”诃呐弗洛停下手里的工作,“你们谁能做到?你们谁能为我打下刺纹部族?哈瓦柏?卜烈啃?”

那两人都很英勇,也都在此前失败的突袭中负了伤。没人说话。

“嘶普鲁特?你不是一直要我给你机会吗?现在机会来了!”

小弟弟张开了嘴,但特加佩在他说出傻话前,把他赶到了身后。

“爸爸,让我来吧。我一定在三天之内打下刺纹部族。”特加佩大胆走到诃呐弗洛跟前。

“你需要什么。”

“十个能麻利干活、少问东问西的考俐就够了。”

诃呐弗洛大手一挥,慷慨地允诺了特加佩的请求。“去外面随便挑,”他指向驻地里的海藻棚,“要是嫌考俐们太吵,可以钳掉他们的舌头。别让我失望。”

特加佩从来只做的比诃呐弗洛设想的要好。

从考俐中挑选了十名上肢强壮的,特加佩命令他们去拿伐木的贝斧。小小的队伍立刻就出发了,临行前哈瓦柏追了上来,问特加佩打算怎么做。

“无蹼人,”特加佩指着刺纹的所在地,“他们很弱小。”

“你在嘲笑我。”哈瓦柏揩着胸口被无蹼人留下的伤口。

“弟弟,你是勇士,我从来都这么认为。你和爸爸只是没有弄明白他们的弱点。而我现在就要利用起来。”

长须河和烂涂河的交汇处是一片低洼地,而刺纹部族很聪明,选择其中的高地作为部族的地域,这样不仅可供厄贡布布拉人生活,还能够圈养大量的无蹼人。然而他们忘记了烂涂河是多么的不讲原则,这条浑噩的河水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示。

特加佩带着考俐们在淤泥林砍伐了大量的树干,用海藻绳捆好,每人都拖着四五根巴掌粗的树干向下游走去,就连特加佩的肩膀都被勒出了印子。长须河和烂涂河交汇后蜿蜒向东流去,最终汇入鱼吻湾。

河道时而宽阔,时而狭窄。

“那里!”特加佩指向长须河下游一处两人宽的窄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木头推入水中,呈规律摆放,再用海藻绳绑紧。修筑水坝是河狸都会的简单工但程。特加佩四下查看,这一片土地开阔而荒芜,除了矮草和碎石什么也没有,白色小花湿哒哒的垂着。他命考俐们去搬碎石,填塞横木下方,直至水流变得如发丝般纤细。

天空很阴沉,是亘古不变的蓝绿色。特加佩曾见过界那边的白天,太阳比火球还要刺眼,天空明亮得无以复加,也不见沉重的云层。

最迟明天就会下雨。

“该返回部族了。”特加佩提着贝斧走在最前面,他的身高是所有考俐们的一倍,步子也要大得多。当他回头遥望自己的战士们时,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牧羊人驱赶羊群的画面。他在界那边见过羊群。他曾见识过很多东西。

驻地里有一颗颗渴望战争的心在等着特加佩。不过还不能急躁。

当天夜里就开始下雨了。

特加佩倚靠海藻棚,让一半的身体站在雨里。他的侧鳃在颤抖,那是愉快的表现。今夜他要杀很多无蹼人,但他并没有心软。

因为畸形的外表,特加佩从小就在扪心自问,他真的是厄贡布布拉人吗?

现在看来答案是肯定的。

“爸爸派我来问你,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在哈瓦柏靠近前,雨幕的涟漪先提醒了特加佩。他睁开眼皮,合上瞬膜,看见胞弟因跑腿差事而满不高兴的脸孔,心里觉得很愉快。

“要我,就会再等一等,”特加佩拎起自己的贝斧,他突然很喜欢这武器,“但爸爸不会喜欢的。走吧。”

“这还差不多。”

雨夜之中,诃呐弗洛扛着他刚刚打磨好的全新长刀,再一次向刺纹部族发动进攻。这回沼泽不复存在,被堵塞了下游的烂涂河泛滥成灾,将低洼地淹成了一片浅滩汪洋,厄贡布布拉人们跳下积水,身姿变得更加矫健。他们奋力朝敌方游去。

水底很浑浊,还有草根和浮土,但对于特加佩也足够了。侧鳃翕动,吐出气泡。这回他游在队伍的最前面,率先冲向刺纹的地域。

积水没有预料中的深,只淹到了人类的腰部,但他们已经因为惊恐而乱了阵脚。刺纹考俐们挥鞭逼迫他们去战斗,但是无蹼人在水里无法自由行动。他们争先恐后地朝海藻棚的屋顶爬去,根本无人应付海月的袭击。

贝斧砍中一人的后背,血在水中迅速扩散开。屠杀开始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

刺纹的施托贾俐也带着他的贾俐们前来迎战,不过他们错失的机会实在太多,已经绝无挽回的可能。诃呐弗洛不会把这份荣耀交给别人,他和滂弗雷特酣战了一整夜,指望用对方的血肉磨利自己的刀锋。黎明破晓之前,滂弗雷特的尸体就跌倒在激流之中,顺着长须河向东方而去。

他们在天亮后清点战场,幸存的刺纹贾俐带领其余人投降了,而他们圈养的众多涂奴士大都溺毙在昨夜。反正无蹼人不是诃呐弗洛感兴趣的,这些损失不会让他感到可惜。

新的蟹螯长刀又一次沾满了施托贾俐的血,诃呐弗洛正在兴奋不已。

特加佩站在刺纹部族的海藻棚屋顶,俯瞰被河水淹没的建筑和农田。那些死者就在水下,被倒塌的棚屋压着,像活人一般栩栩如生。他们肿胀的手脚随着水流摆动,从帽中漏出的头发如同海藻般摇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特加佩总觉得死者的皮肤似曾相识,那种苍白,那种浮肿,那种……令人作呕。然后特加佩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手臂,竟然在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关联,而这本不该发生。

有一个无蹼人,在水底睁着大大的蓝眼睛。她的嘴唇青紫。

“你不去庆祝吗?”哈瓦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现在就来。”

特加佩深望那双瞳孔扩散的蓝眼睛,以及那双眼所镶嵌的面孔。苍白的,浮肿的,比任何人都要与特加佩更为相似的特征。但特加佩并不是无蹼人。他望着她,深深的、深深的,然后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时特加佩已经跟随哈瓦柏前往庆典现场了。

06

无温之不归林

“听说冻林里面住着妖兽。”整个北上的途中,哈瓦柏变得紧张不已。

“你听谁说的?”

“妈妈,她知道很多神话和传说。”

“哦。”这回苦涩的滋味轮到由特加佩来品尝了。特加佩的妈妈乌勒并不喜欢他,甚至怨恨他,从不允许他靠近自己。但是特加佩却完全能够理解。厄贡布布拉人通常一胎会怀上三到四个孩子,每一胎除了最强者,其他人在腹中就会被杀死。特加佩和哈瓦柏却是例外,他们竟然两人同时活了下来。

更奇怪的事情却只发生在特加佩身上。他是如此之像人类。就算生着小小的鳃和小小的蹼,他看上去也还是像个人类。

要不是特加佩和哈瓦柏是一胎所生,他的爸爸可能会将特加佩和妈妈一起杀死。

其实,长久以来,特加佩一直认为爸爸赶走部族里的无蹼人,是为了避免再有形似特加佩的孩子出生。只不过这种猜想永远不会有人来印证了。

不过无论外表如何,特加佩就是厄贡布布拉人。

“妈妈有说那是什么妖兽吗?”

“小小的,长着灰烬般的皮肤和透明的翅膀,飞行速度很快,有点像是蓝鳍鲔。据说冻林中的妖兽成群结队,它们到了哪里,哪里就会化作一片废土。”

“废土?”特加佩不太喜欢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它们能引燃火焰?”人类就是因为掌握了火焰,所以才那么骇人。

哈瓦柏摇头。“妖兽们也喜爱寒冷。它们有魔法。”

真是越来越扯。现在,特加佩觉得真的该打住了。

统治上鳍半岛的蓝须部族是真正的强者,谣传他们的施托贾俐咬沙受到了海神的祝福,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些传闻就跟哈瓦柏的故事一样不知真假,但可以确信的是,蓝须部族统治着周边的其余部族。

以一敌多可不是聪明的做法,特加佩想要先试探一下其他部族,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整了整肩上扛着的驮物,同时确保脖子上的织物遮住了侧鳃。如今特加佩假扮成哈瓦柏的无蹼人涂奴士,他们俩是来自西边的部族的旅人,希望用旱地上的东西换些海边的东西。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巨藻部族的地域,这是最北方的部族,紧挨着冻林边境。

海藻棚很多,但也很陈旧,支柱都东倒西歪的。特加佩没见到多少居民,反倒是栏圈里关满了无蹼人。臭烂的小鱼小虾堆满了每门每户的家门口,苍蝇扰人的在半空中盘旋。在部族驻地中溜达了许久,才遇到两个体魄雄壮的家伙持着长矛在巡逻,他们在脸侧涂抹了乳蓝色的冷血。那是蓝须部族的独有标记。

看来情况很糟。

蓝须的考俐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是哪来的?”考俐动手对特加佩戳戳点点,“肩上是什么?”

“鹿皮。”哈瓦柏说。特加佩在一旁扮演好沉默的角色。

躲躲藏藏的视线从破旧的海藻棚里透出来,巨藻部族的居民倒比他们的涂奴士还要听话。另一个蓝须考俐上前来解开驮物的一角,他的动作幅度很大,特加佩不得不赶紧按住遮掩用的织物。

考俐们显得很失望。

“回去吧,厄贡布布拉人不需要陆上的东西。”第一个考俐说。

“至少让我跟施托贾俐谈谈,”哈瓦柏耍起赖来,“我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价钱也都好商量。至少让哪个巨藻贾俐看一眼。”

那个考俐犹豫起来,但另一个却变了脸色。

“虏德,这两个家伙有点不对劲啊。”

看来这里有个聪明人。特加佩正在思考,他们是该像海参那样逃脱呢,还是干脆做点什么?巨藻部族的居民依旧蜷缩在破旧海藻棚之后,他们养育的涂奴士恐怕比所有厄贡布布拉人加起来都多。

用悲伤之界那边的无蹼人的话来说,特加佩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一场*博。

他抽出夹藏在鹿皮之中的长刀,猛地冲向那个有头脑的考俐,重重地撞在对方身上。面对厄贡布布拉人,特加佩总有身高优势。他勒住对方的脑袋,狠狠一转。

扔下考俐软绵绵的尸体后,哈瓦柏也已经干掉了另一个家伙。“我以为计划不是这样的。”胞弟的声音藏有怒气。

“计划变了。”

“怎么个变法?你应该先跟我说一……”

巨藻部族的人们纷纷从海藻棚里跑出来,他们解开了关押涂奴士的栏圈,驱赶那些无蹼人赶紧离开。“快走吧!”他们冲着特加佩和哈瓦柏大喊,“快点躲进冻林里面!记得别跟无蹼人扯上关系,只要没有他们,蓝须部族和咬沙就不会来找你们!”

无蹼人们浑浑噩噩地走着,厄贡布布拉人却早早跑去了。顷刻间这里就真的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海藻棚。特加佩和哈瓦柏被扔下了,脚边还有两具尸体。

“这是你说的计划吗?”

“不,”特加佩说,“但是还在预料之内。”他朝部族的深处走去,那里有施托贾俐的住所。

施托贾俐的海藻棚有一半坍塌了,一个长得比特加佩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厄贡布布拉人都要更像鱼类的巨大家伙静坐在露天的贝床上,像是对外面的骚动一无所知似的。随着特加佩他们靠近,大鱼动了动满是深色肉须的嘴唇,发出古怪的声音,有点像是在吹泡泡。

“你是巨藻部族的施托贾俐吗?”特加佩问。

“如果你要问俺的名字,可以直接说。通菲嘶啃,是这个发音来着吧?俺记不清了。”大鱼,也就是通菲嘶啃几近呢喃。他的双眼长在窄窄脸庞的两侧,特加佩和哈瓦柏一人站在一边,也能同时被他捕捉到。

“整个部族发生了什么?”哈瓦柏问。

通菲嘶啃挤弄眼睛,特加佩发现对着他的那颗眼球已经结满白痂。“都毁了,”他说,“蓝须来了,蓝须走了,蓝须把俺们当成了温床。俺们为了蓝须饲养涂奴士。”

“你的人都逃了,逃进冻林去了。你简直比没了螺壳的寄居蟹还惨。”哈瓦柏反手指着身后那片比寒冷还冷的密林。

“嗬嗬。”通菲嘶啃发出了像是笑声的频率。“逃吧,尽管逃,逃了又会再逃回来的。除非……”他没有把话说完,半塌的海藻棚陷入了沉静。

特加佩知道自己*对了。

“除非能推翻蓝须部族的统治。”

通菲嘶啃摇头。“做不到。”

“我们的爸爸已经征服了大半个吉朗吉朗,”哈瓦柏拍着胸膛,“这根本不算什么。”

“咬沙受到了海神的眷顾。”

“那么这个呢?”特加佩解开布条,展示手上的戒指,展示金戒托和上面的红石。“这是来自别的神明的力量,也是神的眷顾。”界那边的人信奉金色女神,他们都说那是最强大的神祇。特加佩也愿意相信。

老迈的施托贾俐变了神情。“或许,或许。”

“你得先让巨藻部族的人回来。你帮助我们,我们就帮助你。顺带一提,我们的施托贾俐从来不养无蹼人做涂奴士。”特加佩觉得对方兴许会为这点动心。

深潜之先民

07

诃呐弗洛审视眼前来自巨藻部族的战士们。

“爸爸,这些就是全部了。”特加佩说。

“不怎样。”

“他们认得路。蓝须部族每个月都要他们上供,足足两车的无蹼人,”特加佩再一次叙述作战计划,“我们可以让最优秀的战士替换那些无蹼人。蓝须部族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嗯,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诃呐弗洛难得心情大好。

“当然没有问题。”他们转向来自海月部族的战士。以哈瓦柏和嘶普鲁特打头,他们将护具藏在无蹼人才穿的麻布衣服之下,头上戴着特加佩找来的成捆稻草,用以模仿无蹼人特有的*色头发。大家看上去都斗志昂扬。

诃呐弗洛心满意足地敲打蟹螯长刀,那是他分外快活的时候才有的小动作。“特加佩,你也去。既然你长成一副柔弱像,就更不能被人看低了,”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去盯着一点,别出差错了。”

“爸爸?”

然而诃呐弗洛已经扔下特加佩走远了。

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有些奇怪。特加佩披上无蹼人的衣服,挤进了其中一辆拖车。巨藻考俐斯纳帕负责拖拉这辆车,他还算是没被蓝须部族吓坏,尚且有意愿为自己的部族奋战。

通往上鳍半岛的路是一段平缓的坡道,以吉朗吉朗的标准而言,这里也都过于贫瘠。贾俐们蜷缩在马车里,对此发出了些许抱怨。

“这是个穷地方。”鲨可鲁说。

“你什么意思?”哈瓦柏粗鲁地说,“别再让我听见了。”他颇有施托贾俐的威风。

“我待会要冲头一个。”另一个弟弟喊道。

“嘶普鲁特,”特加佩半是严肃半是玩笑,“要记得怎么跑步。可别绊着自己了。”

大家发出沉闷的笑声。

此时坡道已经抵达顶端,在那里他们可以俯瞰下方,上鳍半岛就像是鱼背一般拱起又落下,半岛的尽头有一圈沙滩,蓝须部落就居住在那里。骤然望去所见到的居民,已经足有好几百了,全是厄贡布布拉人。在遍布半岛尽头的海藻棚之中,有一座特别高的。

特加佩拿出另一只完好的望远镜,看见了一个头戴奇异冠冕的厄贡布布拉人坐在高棚之中。他叫唤嘶帕呐,问那是谁。

“俺们不知道,”嘶帕呐极力瞪着那个方向,“他们不让俺们靠近那里。”

看来那是很重要的人。

收起望远镜,特加佩决定重新考虑计划。他们应当等到晚上,因为那时蓝须对待无蹼人的态度会更松懈。对方的人手实在太多了。

拖车静静的停在坡顶,大家都绷紧了全身,将武器抱着自己怀中。有人想要哼唧几句,特加佩立即喝止,不为其他理由,只是因为那个家伙的嗓音比起桑姬俐简直就是*哭狼嚎。

夜幕降临的很慢。

嘶帕呐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下坡比上坡更难,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避免拖车不受控制。靠近蓝须部族之后,巡逻的考俐叫住嘶帕呐。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俺只是……”

“虏德呢?他们应该一起回来的。”

“天黑之后还会亮,”嘶帕呐说,“天亮之后还会黑。”

“巨藻人都太像鱼了,别和他们说话。”蓝须考俐们没再继续拷问,拉开圆木路障就放行了。嘶帕呐按照约好的那样,将拖车带向施托贾俐所在的地方。他们在海藻棚之间的小道穿梭,时刻警惕着周边的动静。特加佩握紧贝斧。

有些居民开始对他们表示不满。“为什么将涂奴士带来这边?这不是你们晃荡的地方。”特加佩知道他们藏不了多久,就让嘶帕呐奔跑起来,拖车的木轮子在潮湿的土地上咯吱作响。

“抓住他们!”

“别停!”特加佩的手牢牢扣住嘶帕呐的肩膀,“跑快点!”

拖车冲向最高的海藻棚,其中一个轮子突然飞了出去。特加佩和其他人一起被甩了出去,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后面那辆拖车也跟着停下来了。没那么多好想的了。

特加佩抽出贝斧。“冲!”

同行的战士四散开去,与蓝须部族的人交战。特加佩和哈瓦柏带着几个考俐冲向施托贾俐的住处,嘶普鲁特就跟在身后。“我说了我要第一个!”特加佩的小弟弟高喊,“我要第一个!”

嘶普鲁特撞上海藻棚的支柱,硬生生用蛮力推倒了木柱。海藻棚摇晃起来。里面的人在坍塌发生前跑出来,他很高大,但这不是最特别的。

这个厄贡布布拉人长着四条手。

正常的部位两条,肩膀关节向后反转,又延伸出两条来。他的古怪更胜于特加佩。他就是蓝须部族的施托贾俐咬沙。

咬沙的每一只粗壮的手臂都挥舞着鱼骨矛,令他周身竟然围成了一个不可靠近的地区。嘶普鲁特贸然扑了上去,他挡住右手的骨矛,背后的右手却折成古怪的弧度,矛头从上往下挥来。

锋利之处就要刺破嘶普鲁特的脸孔,哈瓦柏突然从一旁将他撞开。两个人翻滚到地上,只是受到了一点擦伤。

咬沙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他的眼睛很蓝,也很古怪。突然,他扔下特加佩他们,转身朝海岸边跑去。

“这不是施托贾俐的行为!他是个胆小*!”嘶普鲁特大叫。身边已经混战成一团,到处都是叫喊声。嘶普鲁特抹去脸上的血,抓着长刀就跟了上去,甚至不给特加佩劝阻的时间。

可恶啊。“跟上我!”只能如此了。那边有咬沙,还有特加佩不争气的弟弟。

海岸边不见咬沙的身影,嘶普鲁特指着夜幕中昏暗汹涌的海面。咬沙竟然跳进海里去了?这是他们常用来对付无蹼人的办法,但是能阻拦特加佩这群厄贡布布拉人吗?特加佩一偏头,让哈瓦柏走在前。

整个海月部族中没有人比他游得更快。

这里是正对着下鳍半岛的海面,但却与特加佩熟知的海水全然不同。水才没过脚面,就已经传出一丝凉意,等他整个人浸没在水中后更是浑身发抖。他的瞬膜仅仅贴着眼球,前方咬沙已经游进了深海之中。他们互相点头,伸臂一振追着咬沙而去。

然后,特加佩听到了骨螺号的声音。

咬沙也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停下了。他半浮在海水中,静静,像一截泡了很多年的腐木。无数黑影在他背后浮动。然后窜出。

当黑影擦过特加佩的脸颊,并且划开一道口子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察觉。是海水里的血腥味提醒了他。对方速度太快,足有他们的几倍。哈瓦柏在冲他打手势,他要大家快点游回岸边,这里有不对头的东西,情况超出了预计。

特加佩完全赞同。

这回他们奋身朝岸边游回,特加佩拽住嘶普鲁特的手,小弟弟还想要跟咬沙一决高下。他挣扎得很厉害,特加佩都快拉不住他了,但是身后的凉意越来越浓,黑影在不断的逼近。

嘶普鲁特终于温顺下来。特加佩轻松了许多,他被血腥味扰乱的头绪。

他游至浅滩边上,沉重地爬上岸。当他回眸望向嘶普鲁特的时候,看见了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景象:那只是半截残尸,内脏都被掏空了,只有手臂还被牢牢地抓住特加佩手中。

黑影在距离岸边远远的地方浮出水面,它们每一只口中都叼着战利品。是那些没能游上来的考俐,或者……或许,嘶普鲁特并不在其中。这是一种美好的想法。

特加佩觉得一切都乱了套,面对刺纹部族那次,他们犯的错误是轻敌了,而这回却全然被玩弄于鼓掌。他们必须撤退,准确地说是逃跑。

他拖拽着那截残尸,没命似的逃离上鳍半岛。

08

卵之*

“你们仔细看。看到什么了吗?”

“水里什么也没有。”乌波伏说。

“不!再仔细点!”卢辛叫唤起来,“这些海水是特别的!不,不对,更准确的说法是,这片海水里蕴含的东西是特别的!”

“水里有光点。”丘巴说。

克鲁萨尔巴小口啜饮着此地特产的蜜酒,并没有参与卢辛的古怪讨论。时间已过去了一年,显然在这冰冷又潮湿的一年中,唯有魔法师有所收获。

‘金月’卢辛·伍塞克宣称自己揭开了冷须之饵兽及其眷族的谜团。

“光点,没错!这就是正确答案!”卢辛倾倒杯子,流出的梭勒海海水却没有立即滴落在地上,而是凝成一颗拳头大的水球,浮悬在卢辛左掌上方。卢辛转动他布满艳丽刺青的十根手指,像是剥开果实一样渐渐分解水球。多余的海水滴落地面,水球越来越小,同时卢辛张嘴呼出气息,往其中注入了充沛的魔素。

水球最终被分解成五六颗指尖大小的颗粒,因卢辛注入的魔素而显得金光灿灿。颗粒之中有着不规则的阴影。

克鲁萨尔巴承认,他被吸引了。他放下酒杯凑了过去。

“这是伊姆萨蒂安卡的卵。”卢辛说。

“你从哪里弄到的?”丘巴皱起眉头。他不会对深海巨兽的卵感兴趣,但估计会为大家的安全感兴趣。

“整个梭勒海到处都是!用杯子随便一捞就有这么多!”卢辛兴奋地哇哇直叫,“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冷海鱼人繁衍得这么快了!我所建立的族群变迁模型,跟学派的记载是完全吻合的!”

“卢辛,”克鲁萨尔巴打断魔法师,“请从头说起。”

“唔,呃,好吧,”卢辛腾出一只手扶了扶眼镜,“根据金色洁净会的秘密档案,人们第一次在狄他州观察到冷须之饵兽,并且留下了确凿的文字记录,是在第六纪元的年。那时候受到伊姆萨蒂安卡的影响,整片兰恩蒂德海都被冻结了,船只无法出航,渔业完全荒废,*金王庭不得不出兵狩猎这头古兽……”

“从头不是让你从这么古老的头。在座的都知道伊姆萨蒂安卡是什么样的古兽,没错吧?”

拉曼尼林迟疑地举起手。“我不是很清楚。”

“回去给我跟耶里索一起接受基础教育,”克鲁萨尔巴翻了个白眼,“卢辛,从你的发现开始讲,但是要有逻辑。”

“我向来很有逻辑!一向如此!”魔法师申辩道,“这里的关系很简单,但也很容易被人忽视。我们都知道,厄贡布布拉人是冷须之饵兽的后代,在他们身上可以同时体现人和鱼的两种特征,这符合古兽与人类繁衍后代的遗传学规律。但是,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冷须之饵兽是怎么制造祂的眷族的。毕竟祂的形体太过巨大了,也不太可能跟人类那啥……”

“所以你认为你弄明白了。”丘巴问出了关键问题。

“是的!秘密就在于这些卵!冷须之饵兽在深海散播它们,任它们随着洋流漂浮,然后等人类女性在饮水的时候饮下这些卵,就会替古兽繁衍异形后代。我有相关记录支持我的观点,根据秘密档案,梭勒海沿岸一直有女性产下鱼形怪胎的案例,有些地方甚至因此形成了溺亡畸形儿的风俗。而冷须之饵兽的眷族是应当是种鱼人,到了海里就相当于回了家。这些案例最早的被记录时间不先于冷须之饵兽的出现。”

汪洋大海中无处不在的卵……

“厄贡布布拉人就是这样出生的吗?”克鲁萨尔巴觉得自己还需要些烈酒。

“这倒不是。根据我的研究,他们应该是原始眷族与人类的后代,通过正常的交配来繁衍,比起真正的鱼人要更像人类。这里同样遵从五代衰减原则。很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原始眷族,不过我打算将它们命名为厄贡鱼人,因为在当地话里面,‘布布拉’本来就是海民的意思,有些语义重复的嫌疑……”

克鲁萨尔巴将喋喋不休的魔法师抛在身后。他时常觉得卢辛烦人,但他相信对方作为魔法师的才能。如果卢辛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没有人能够消灭厄贡布布拉人。没有。

因为人们不能阻止洋流。人们也不能捞尽无形的卵。

人们也不能战胜冷须之饵兽。几千年前的先人们就尝试过,并且最后无功而返。

因此,人类和厄贡布布拉人之间必须建立秩序。

香气浓烈的蜜酒在克鲁萨尔巴口中变得苦涩难耐。

贪食之狂潮

09

嘶普鲁特的尸体只找回了一半,按照习俗,他们本该把这一半也扔进海里,献给海神以祈求他的灵*安宁。但是特加佩不想这么做,他不想骗自己,假装那些海底的怪物不存在,不会分食他弟弟的残尸。他不能纵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些怪物,绝对不是厄贡布布拉人,也不是特加佩了解的东西。

它们很危险。

“爸爸。”特加佩离开尸堆,一路找到海岸边,诃呐弗洛站在最边缘的地方眺望着上鳍半岛,以及蓝须部族的地域。或许是特加佩眼花了,他觉得爸爸脸上有名为失落的神色。

“我真想劝自己放弃,又想劝自己别放弃,”诃呐弗洛朝海面伸出手,“近在眼前了啊。吉朗吉朗最后一块不属于我的地方。”手掌握成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

在他的掌中什么也没有。

“我们先返回海月部族吧。”特加佩劝道。

“你也让我放弃。”

“不。”特加佩说,然后又说了一遍。他决不绕过蓝须部族,哪怕其他人都活下去了,他们也必须得死!“我们需要力量,无蹼人的……”

“别跟我提软弱的无蹼人!”诃呐弗洛冲海面咆哮,甚至盖过了涛声。

要是换做平时,特加佩不会再继续顶撞,但这一次不行。“我指的是悲伤之界那边的无蹼人。他们有胜于我们的力量,”特加佩抚摸红宝石戒指,“既然他们与我们定下约定,也就应该帮助我们。我们会赢的。”

诃呐弗洛深深吸气。他侧鳃和背鳍全都张开,表示他此刻十分气愤。

“那就回去。”最后他说。

特加佩急忙对爸爸的信任表示感谢。

归去的队伍和来时的一般大小,死去了很多人,也加入了很多人,大家身上还装饰着不同部族的标志物,那场面看上去真是奇怪极了。特加佩坐在涂奴士拉动的独轮车上,就坐在一堆拆解开的海藻棚上,取出他珍爱的炭笔和羊皮纸。在如此潮湿的界这边,这些东西可都太难保存了。

他要画下那些怪物。

那场战斗实在太过黑暗,在激烈的水流中,特加佩仅隐隐约约记得它们的巨齿,像是鮟鱇的头。还有大而分开的眼睛。三角形的孔状鼻子。盾形鳞片,鳞片的颜色……在海里看不清,但像是蓝色的。特加佩用文字在一旁标注出来。

羊皮纸很少,特加佩在落笔总是思考半天,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有画错的地方。他的手蹼侧面很快就变得灰黑。

“你在干嘛?”

“画画。”

“啥!”

特加佩抬起头,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无蹼人的词语。但是没有办法,厄贡布布拉人不懂这些,画画和写字都是无蹼人教他的。他们时常将特加佩误认作同伴。“我想回忆起那些怪物的样子,”他从车上跳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它们的弱点。你可以帮我。”

哈瓦柏抹开侧鳃边缘的点点海藻。“怎么帮你?”他不耐烦地说。

“你还记得那些东西的样子吗?”

他的胞弟摇头。

“才那么几天前的事情。”特加佩的口吻中不免带上指责的意味。

“你不也记不得了吗?”哈瓦柏反击道。

说得对。特加佩觉得气恼,他快步跟上独轮车,重重地跳上方才坐着的位置。独轮车猛地一震,拉车的涂奴士吓得停下了脚步,特加佩便呵斥他们继续前进。哈瓦柏依旧跟在他面前。

“我已经搞明白了,”哈瓦柏说,“你不就是想把那些东西的模样留在皮子上嘛。再去看一次,就能弄清了。”

特加佩不敢置信。“你是说,再潜入海里去?”

“蓝须掌控的那片海域与鱼吻湾是相通的,我们今晚扎营的时候去一趟,差不了几天的路程。大不了就回水螅部族,那里也是我们的。”

这可真是太超乎特加佩的预料了。

那个夜晚的降临比任何一天都更叫他难耐,月亮与太阳还同时悬在天边,特加佩就已经和哈瓦柏出发。他们没叫别人,只带着几个巨藻部族出身的涂奴士,方便为他们指认道路。

鱼吻湾的水很清澈,特加佩能看清蓝海中珊瑚群在摇曳,斑斓的冷海之鱼游弋其间,而他也穿过自己的侧鳃吐出的泡泡,仿佛回到了童年,甚至是回到了祖先的记忆之中。特加佩和哈瓦柏先像是孩子一般互相追逐了一会,他的手蹼和脚蹼都太小了,总是被弟弟甩在身后,但他们两人也永远会等着对方。儿时他们关系一直很好。

直到月光彻底充盈了海底,特加佩才吐出一个个气泡,示意他们应该去办正事了。他们贴着上鳍半岛的岸边,向东方游去,直到了后半夜,才抵达蓝须部族的所在地。那处的海底堆积着大量船只残骸,想必都是从玛格湾劫掠来的。

特加佩攀着岸边,悄悄探出水面。蓝须部族竟然灯火通明的。

身后哈瓦柏和涂奴士们都因为火光而咒骂起来,特加佩示意他们安静一些。与此同时,他竟然听到了人类女性的惨叫声。不同于他们的种族,人类女人的高音并不动人,甚至还有些刺耳,特加佩决不会认错。

发生什么了?

他又大胆地靠近了一些。

然后就看到那些人类女人被绑住手脚推进海中。蓝须部族的人在火光之下挑选她们,特加佩甚至看见了那个四手的家伙。

“三个人应该足以让海神满意。”说话的人头戴水母冠冕。

四手的咬沙一语不发,将权力交给了戴水母冠的人。她侧耳倾听水下的动静,以某种声响为标记,她继续让人们把人类女人带上来。

第二个、第三个都接连落水,在水下她们坚持不了多久,更别说还被绑住了手脚。她们尚未浮上海面,就吸引来深海的怪物。这一回特加佩可算是看清了,那些怪物丑陋不堪,比起人类更像是长着鳞的青蛙,身体则是不均匀的蓝绿色。它们伸出尖锐的利爪,就像是收获自己的战利品那般抓住女人的尸体,拖着她们再度潜入深海,直到连特加佩也看不见它们的身形。

这就是蓝须部族的秘密。

他们祭献人类女人,换取海底怪兽的效劳。特加佩沉入水底,转身回返鱼吻湾边上的驻地,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剩下的路途中特加佩一直在绘制那些怪兽的相貌,他拿着画好的图去问哈瓦柏,甚至问那晚同行的涂奴士,自己笔下的东西究竟像不像。他反复修改,直到所有人都满意。

抵达海月部族之后,特加佩立刻带着羊皮纸穿越悲伤之界。他要跟瑟雷德,或是那个晨星做交易,无论哪个无蹼人都好,他需要他们所有的火油。

“所有的?那你至少该带三车海豹皮。”瑟雷德说。晨星带着他的人在一旁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

“这些东西的价值应该胜过海豹皮,”特加佩拿出自己的画稿,展示图中丑陋的怪兽,“它们就在鱼吻湾住着,随时可能骚扰岸边的人类。我用它们的秘密跟你们换火油。”

“什么秘密,简直……”

“简直价值连城!”戴眼镜的人尖叫起来,特加佩以前没见过对方。他持着一根很长的棍子,手指涂得花花绿绿的,猛地扑上去抓住那些画稿,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吗?”他问特加佩,“眷族,你和它们打过交道?”

这是特加佩没听过的词汇,估计是用来特指这些怪物的。他点头承认。

“我愿意用一切跟你交换这些信息!”他几乎尖叫起来,“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火油。”特加佩说的很明白。

10

洋与油之战

“扎紧油罐!”

每个考俐都在腰间绑紧了两个密封的罐子,贾俐们则每人带着四个。特加佩从他们身边走过,检查所有油罐,确保万无一失。他满意了。

“下水!”

所有人持着自己的兵器,自下鳍半岛的海岸跃入水中。特加佩也紧跟队伍纵身跳下,空气在海水中搅起无数的泡沫,还来不及消失,就已经被遗弃在身后。他们轻轻摆动脊骨,水流在指尖形成漩涡,奋力游向上鳍半岛。

鱼群躲避他们。

洋流比平日温暖一些,让人更加舒适。

特加佩远远地看见哈瓦柏的身影,他和爸爸一起游在最前面。他们率先攀上海岸,与蓝须部族交战。那日听过的骨螺号再次被吹响。

声音穿透海水,传进了特加佩的耳里,也一定传进了更深的海。他在水中转变姿势,伫立停在原地。他在观察,留心细小的动静,水流的变化。

什么也没有。

骨螺号响了又响。

对此特加佩比蓝须部族的人知道得更多。他们昨夜已经提前劫走了投放的祭品,那三位人类女性有一个没来得及救起,另外两个正披着海豹皮在水螅部族的海藻棚里休息,回头特加佩会将她们归还人类。

特加佩倒要看看,那些不知名的野兽,没有了食饵又是否还会为蓝须部族卖命。看来他猜对了。

深海如往日般宁静。

双臂举起再下划,特加佩往水面游去。岸上已经打得难舍难分,他无法分得清双方,只清楚有很多人已经死去了。油罐在打斗中被破坏了不少,陶土碎片随处可见。特加佩爬上海岸,也解下自己腰间的油罐,朝蓝须部族扔去。

他吹响他脖上挂着的铜制哨子。不好听,但是声调独特。

大家开始撤退。

特加佩抽出火筒,将燃烧的火把远远丢进海藻棚。他看着火油被一点即燃,火点瞬间蔓延为火海,部分地方还发出爆炸,烤炙棚屋上的藤壶,焚尽蓝须部族的地域。他倒退回到海里,火焰甚至追着倾撒出的火油来到了水面上,将海域都烧得暖暖的。

海月部族的人在水里或是远处观望,特加佩听到他们的惨叫声,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其中有个怪异的身影,咬沙胡乱挥舞四条手臂从火海中走出,他背上着了火,但离死还差得远。

按照道理施托贾俐应该留给爸爸,但特加佩突然就想起那晚的场景。鲜血染红了海面。嘶普鲁特断裂成两截的尸身。特加佩向岸边游去,时而潜入水中避开火焰,双腿发力一跃,来到了陆地上。他的武器由涂奴士为他打磨,似乎有些不够资格。

可惜特加佩从来就没打算给咬沙那份尊重。

长刀横劈向咬沙后背,他那两只多出来的畸手一折,挡住了特加佩的攻击。咬沙转过身来,脸上的蓝色涂料已经模糊。他用双手持握着重锤,同时另外两只手还在乱抓,胡乱而迅猛的攻击如狂风暴雨般袭来。

特加佩只是举刀挡着。他慢慢退后,来到火堆跟前。

趁着咬沙再次全力挥动重锤,特加佩脚下一滑,溜到了咬沙脚边。他顾不得地上的锐物刺人,立即翻身爬起,从背后狠狠击中咬沙,将他打趴在火堆里。火焰烧灼肉体的臭气扑面而来。

特加佩踩上咬沙的后背,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断头滚进了水里,被浪潮拍打,特加佩抬脚将头颅踢回火堆。

即使连这点点肉沫,他也不想留给深海的怪物。

隔着火海,特加佩发现诃呐弗洛正望着自己。

汹呶之巨兽

11

涂奴士负责搬运战利品,而这回爸爸大发慈悲,允许考俐们自由挑选奖励。物件或是女人,都随他们的意。蓝须部族的女性都很美,她们身姿硕大,摸上去柔软不堪,甚至需要车子才能搬走。

特加佩看着那些小伙子们向女人求爱,他们都是最优秀的考俐,在桑姬俐面前却显得很笨拙。特加佩张口吞下一只活鱿鱼,美满的生活不过如此。

“你也去挑一个吧,”哈瓦柏对他说,“第二个桑姬俐的歌声就很动人,是你喜欢的那类。”

但是特加佩只是摇摇头。

“我的儿子都在接受训练了,你却还没有个妻子。我们可是同一天出生的啊。”

“要是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样那么像无蹼人该怎么办。”谁能说得清特加佩畸形的外表究竟源于什么。晨星身旁的魔法师说,厄贡布布拉人本就是深海之神与人类的后代,他们都流淌着部分人类的血,特加佩也许不过只是另一种返祖罢了。

哈瓦柏没说话。他从特加佩掌中夺走一只鱿鱼,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我真想念可皮颚。”哈瓦柏指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很像他的小厄贡布布拉人,如今应该还在海月部族的妈妈身边享受童年。

“马上你就不会和他分别了,”特加佩炫耀红宝石戒指的光泽,“我们就要获得真正的和平了。建立在统一之上的和平。”

“这倒是没错!”说话间,哈瓦柏拿走了最后一只小鱿鱼。

诃呐弗洛让贾俐们抽签,留下一个人看管涂奴士,押送战利品,其余的就可以在夜里横渡鱼吻湾,回到下鳍半岛的家。鲨可鲁摸到了那枚红色的海螺,只能够自认倒霉,嘟嘟囔囔接过管教涂奴士的鞭子。

那晚的海水特别温暖。像是火烧过般的温暖。特加佩几乎游到忘我。

但他还是注意到诃呐弗洛私自带了一堆战利品,还有一些从蓝须部族俘获的涂奴士。其中有个女人让他觉得眼熟。

而且爸爸执意留在下鳍半岛的水螅部族,不肯跟他们回家,也让人觉得很奇怪。

可是特加佩不能因为自己的疑心而阻扰大家的庆祝,部族中的桑姬俐夜夜都在合唱,她们的曲调能让人联想到大海的一切,就像妈妈一样抚慰着特加佩的心灵。考俐们端着鲨鱼血靠坐在女人怀里,像是小宝宝一般,她们巨大肥硕的身体令人感到温暖。贾俐们互相炫耀自己的功绩,他们分食鲸鱼和海鸥蛋,交换彼此的战利品。还有可皮颚,他一点也不反感特加佩的畸形,反而常常缠着他,要他讲述击倒蓝须的故事,甚至还要他教自己画画。

这叫特加佩怎么拒绝。

因此每天下午他都带着胞弟的儿子前往鱼眼高地的东南方,那里的土壤松软的恰到好处,正好可以用作画布。特加佩削了两根鱼骨,用作他们的画笔,几乎是在手把手教导可皮颚。

快乐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就连鲨可鲁都已经抵达数日,诃呐弗洛还是没有回来。特加佩觉得自己必须去找他了。

那是一个无月之夜。

在几近漆黑的晚上,雨声淅淅沥沥,特加佩独自走下鱼眼高地,他已经想起那个奇怪的蓝须涂奴士是谁了。上一次见面,他潜在海中,而她站在岸边,头戴水母冠冕,祭献了那些人类。是的,他救下的那两个人类也不见踪影,而他不必猜想她们的去处。

还不等他走近,水螅部族反常的灯火就破坏了夜晚的完美。

无论搬到哪里住下,诃呐弗洛总会在海藻棚门口挂上红珊瑚,特加佩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海藻棚里很亮,而诃呐弗洛显然已经适应了光线,也没对特加佩的到来感到惊奇。那个女人就在他脚边坐着,又戴上了水母头冠,胸前挂着骨螺号,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被摊在地上。

那都是人类的东西,是诃呐弗洛本来最痛恨的东西。

特加佩弯腰捡起一把形状怪异的金属块。那是把剪刀,他曾经想要得到,但是一直没有成功,因为人类的要价太贵了。特加佩将手指插进两个孔,他见过人类如何使用它。

“这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是一直喜欢这些东西吗?给你了。”诃呐弗洛膝上的武器也变为一把铁质长刀。真正的刀。

“我问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拿着就好,别在乎来路。”

“你们掠夺了人类的船只,对不对!”特加佩不需要诃呐弗洛的答案。他并不是在问问题。

诃呐弗洛抄起手边的硬物朝特加佩投来,被特加佩偏头勉强躲过。“我以前可从来不对你问东问西,”诃呐弗洛瞪着眼睛,“轮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你的爸爸!”他在愤怒。

他怎么有脸愤怒?

“诃呐弗洛是伟大的施托贾俐,”那女人说,“我教导他如何侍奉海神,获得远古的力量……”

特加佩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他一把将剪刀插进她开开合合的嘴里,然后五指分开,让分离的刀片将她的脑袋搅成一团。他当时就应该杀了她的。“你想怎么跟人类交代?他们的部队就待在悲伤之界边上……”

“你尽管杀了漫妮,她对我也没用了,”诃呐弗洛缓缓从扇贝中站起来,“我已知晓神明的名讳,奥秘的伊姆萨蒂安卡,深海之主宰,冰洋之巨物,冷须之饵兽,我们的祖先。她的力量将会带领我成为真正的王者。”

“那么我们和人类的约定该怎么办?你让怪兽抢夺人类的船,他们不可能忍气吞声的。我们渴望的和平呢?”

“无需畏惧。”诃呐弗洛凝视着前方,大海的方向。他张开双臂。

“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类他们……”

“特加佩,你才是真正的无知。你沉迷无蹼人的小小把戏,无视了伊姆萨蒂安卡的强大,不能认识这片海域的力量。你就跟你的外表一样懦弱,你这个无蹼人。”诃呐弗洛说。

那一刻特加佩真的觉得他发疯了。

随后他听到外面响起汹涌的海涛声,远胜于他生命中的任何一次呼啸。而特加佩至今为止的一生,都是在海边度过的,也就是说,此刻外面正徘徊着特加佩从未了解过的存在。

类似于神明那样的东西。

12

皮之帐

“我还以为莱欧佩雷斯王没那么多功夫管闲事。”克鲁萨尔巴说。

“证据确凿,阁下,”达尼埃尔·舍佩尔,莱欧佩雷斯王的使者,将所谓的证据铺陈在木桌上,肮脏的海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地,“吉朗吉朗地区的非人怪物掠夺我国的船只,致使七名船员下落不明,在玛格湾内为非作歹。国王陛下所求不过是公正二字罢了。”

“厄贡鱼人。”

“什么?”

“金月将他们命名为厄贡鱼人,”克鲁萨尔巴指着桌上的鱼人尸首,“金色洁净会那边已经认可了。他们是冷须之饵兽的眷族,是古兽的后代。”鱼人与厄贡布布拉人确实有着巨大的区别,他们更像兽类,脊柱弯曲,伸不直腿,浑身密布鳞片,满口尖牙利齿,看上去残忍又暴力。

即使是克鲁萨尔巴也拒绝承认他们会具有人性。

“准确的名字或许会有助于史学家书写阁下的丰功伟绩,但还请阁下要记得万事的前提,没有行动就没有结果。不知阁下打算何时出兵呢?”达尼埃尔说话的时候不张嘴,克鲁萨尔巴都觉得惊奇,自己居然还能听懂他的话。

战争不可避免了。克鲁萨尔巴抿了一口蜜酒,他已经快离不开它了。

“*事计划不必分享。”

“但我要回复我的国王。”

“看来你对君主太过坦率了,”丘巴对达尼埃尔说,“不如让我来教你一些搪塞的办法?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也可以解决好这些问题。”

“丘巴,我听说过你,你……”

“明天就出发。你已经知道了,可以离开了。”

克鲁萨尔巴回到他的位置,右手撑着额头,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直到房间里烦人的家伙都离去。这个*地方今晚又在下雨,维斯内城里好歹还有火炉,真不知道该怎么在战场上的帐篷里过夜。克鲁萨尔巴在想他堆放在城里的辎重,他真想就那样永远的堆下去,让它们腐烂殆尽好了。瑟雷德男爵瑟瑟发抖的靠近他。

“现在怎么办?真的要开战吗?”男爵对微小的和平有着难以言喻的执着。

克鲁萨尔巴能够对此表示理解。人们都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一手缔造的世界的,就像孩童执着他赋予木偶的角色。

但是战争确实不可避免了。

“是他们先违反了约定。”

“但是,金月阁下不是说了,那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吗?蓝鱼人,还有厄贡鱼人。我们得跟莱欧佩雷斯王解释清楚。”

“啧啧啧,你的天真令我吃惊,”克鲁萨尔巴笑着摇头,“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真相了。”就像现在,在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对被雨水浇湿的皮帐篷的幻想,那些雨点的声响,好像在敲鼓一样,取代了所有关于塞莫萨福和莱欧佩雷斯王的思考。没有什么真相能比眼前的事物更让人在意。

克鲁萨尔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到了这一点。

厄贡鱼人僵死的姿势好像青蛙,为了送给克鲁萨尔巴,他被开膛破肚,腹腔里塞满了碎冰,因此被保存的很完好。卢辛大概会喜欢这份礼物。他大概能为厄贡布布拉人和厄贡鱼人做更多的研究,好让将来的人们能够真正接受他们。这些大概就是克鲁萨尔巴最后能为这片冷海之地做的事情了。

“丘巴,”他呼唤养子,“传我的口令,明日上午十点,全*通过悲伤之界。”

战争已经开始了。

湿腐之花

13

特加佩跃进潮涌的海浪,以纵行的姿势冲破水面与空气间的夹层,来到永恒宁静的海中。他侧鳃张得大大的,供他在水下自如呼吸。然后他看见了几个人类女孩,她们在海中如此突兀,伸展着手脚深陷于大海的漩涡,柔顺的金发像是海葵一样绽放。

这就是诃呐弗洛的所作所为。

问题并不在于这些人类,而是在于他们自身。触犯了对方,特加佩又要如何去保护自己的部族?他知道大概是没有希望了,但还是拧动脊背,破开水幕朝人类游去。

而随着特加佩接近,人类却沉向更深的海。

接着,海底动了。

特加佩用了好久才看出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他必须得清空自己原先的狭隘认识,将视野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观察鱼吻湾海底不同于往日的阴影,才能真正捕捉到对方的全貌。那个东西动了一下。整个海底的景观就发生了变化,它大得几乎填塞了整个海湾。

巨兽长得就像是蝠鲼。

带浑浊的海底再次沉寂,特加佩才得以看清,数不清的海底怪兽栖息在巨兽伟岸的背上,就像是占据了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岛。人类渐渐坠落,直到停落在怪兽的手边,一涌而上的怪兽们分食殆尽。结束了进餐之后,它们仰着头颅,整整齐齐的注视特加佩,开始发出多重的鸣响。

那种响声酷似蓝须部族的骨螺号,但其宏伟和带来的恐惧远胜于此。特加佩清楚地明白,骨螺号不过是对这种力量的粗浅模仿罢了。随着鸣响奏起,巨兽开始扭动身躯,掀起了海底堆积的泥沙,两翼卷起狂暴的水流,令整个鱼吻湾都为之翻天覆地。

特加佩不得不奋力上浮,避免被巨兽制造的水流绞碎。海面上波涛起伏,他万分庆幸自己还能用鳃呼吸,不然恐怕早就被溺死在水里了。

小小的鱼吻湾变得遥不可及,特加佩爬上下鳍半岛时感觉自己都要死了。暴雨倾盆,狂风吹打,特加佩踉跄着回到水螅部族,回到那间挂着红珊瑚的海藻棚,诃呐弗洛正等着他,脸上不带丝毫表情。

“外面那个东西……就是你说的神?冷须之饵兽伊姆萨蒂安卡?”特加佩的指尖都在颤抖。

“没错,”诃呐弗洛说,“你就算是瞎了,也该体会到她的强大。”

不,不对,他根本就不明白。

特加佩摇头。“你觉得自己能控制那种力量吗?”他的话显然触怒了诃呐弗洛,“那只巨兽就像是天气,只有我们忍受它,而没有它来服从我们的!你不过就是……”

“你没资格教训我!”

诃呐弗洛自贝壳中一跃而出,将特加佩掀翻在地上,就倒在那堆破铜烂铁里面。“你这个软弱的无蹼人!”诃呐弗洛抬脚踩下,特加佩翻身躲过,“你根本不懂得力量!”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特加佩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自己终于和爸爸爆发了冲突。

特加佩撑着双臂向前爬去。

“别以为你能逃!”诃呐弗洛拽住特加佩的双脚,换来了一顿又蹬又踹,两个人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特加佩挨了两拳,觉得头脑发昏。

“你不可能比我更强大!”诃呐弗洛占了上风,他跨坐在特加佩身上,死死地压制他。特加佩的爸爸掐住他的脖子,让他怎么都喘不上气。

特加佩伸手在地上乱摸。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诃呐弗洛朝特加佩大吼。

特加佩指尖触碰到某种冷器,他使劲抠进那东西的表面,挥手大力一抡砸中了诃呐弗洛的脑袋,快将他从自己身上砸飞出去。诃呐弗洛就这样栽倒,沉重的身躯像是要把特加佩压碎。

尽管厄贡布布拉人住在冰凉的海域,他们的血却是温热无比的,甚至些许滚烫。

特加佩扒开禁锢脖颈的双手。空气顺利吸进肺里,他躺在地上没有动,静静地体味此刻的死亡,任温血在胸前流淌然后汇聚,而后又被雨水冲散。他都做了什么?

一切都被毁了。

14

消损之果

一切都被毁了。

特加佩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梦想,和人类达成和解,彼此都能接纳对方,让悲伤之界仅仅是一道雨雾之墙。人类可以继续住在干燥的世界,但他们也能尊重冷海之民。而厄贡布布拉人则可以利用那些工具,过上更好的生活,住在更大的房屋里面,学会制造织物。

可惜这些都已经是水中破碎的泡沫。

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梦想,统一所有的部族,成为所有厄贡布布拉人的施托贾俐,让吉朗吉朗地区被冠以海月之名。第一任最伟大的施托贾俐当然是非诃呐弗洛莫属,然后就是哈瓦柏,再下一任是可皮颚。特加佩可以一直在旁边看着,如果他还活着,就愿意一直看下去。

可惜这些都已如昨夜的月相不复重来。

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梦想……

可惜这些恐怕从来就不是他们共同拥有过的梦想。一切都不过是特加佩的独自妄想,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诃呐弗洛。而事到如今,就连这份妄想,也都被特加佩亲手毁去。

仿佛海底的船只永无再次航行之日。

特加佩坐在爸爸的尸体旁边,已经垂头沉思了很久。有时窝棚外的响声会惊扰他。他心里并没有后悔,再来一次他也会极力自救。然而……

地上的尸体吸引他偏头望去。

“爸爸,你确实强大,而你本该更强大一些,”特加佩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没有罪过。我确实畸形,可是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这种畸形。到底什么才能让你满足?”

死者并不回话。特加佩也没有指望,那人还活着时他就没指望过。

水螅部族只住着几名考俐,还有新抓来的涂奴士,他们都不敢对特加佩指手画脚,要是想要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特加佩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仍旧怀念着他自以为曾经拥有过的梦想。

掀开海藻门帘,外面已经平静了。巨兽,带领着祂残忍的后代,裹挟无辜的人类离去。那些人类。特加佩攥紧拳头,其他人类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人类会报复,而且喜欢报复,无休无止。

用铁。用火。用其他特加佩也不懂得的工具。

这仅仅是诃呐弗洛犯下的过错,难道非要所有人的血来承担吗?特加佩收回迈出的脚蹼,爸爸还躺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变得跟这片海域一样冷。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特加佩转身彻底返回房内。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罪过,就好像他知道畸形不是他的罪过一样,却仍旧将沉重的负担放在了自己身上。特加佩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其他人的少许谅解。

虽然这也不过是一种独自妄想罢了。

土之台

15

这是克鲁萨尔巴第一次穿过悲伤之界,那堵虚幻的水雾之墙让他联想到了鸡蛋里的膜。要是动作够快够轻,可以剥下蛋壳而又不破坏壳膜,蛋液就会被包裹在里面晃动不已,像是颗被捏在手中的太阳。这是男孩都曾玩过的游戏,他则玩过很多次、很多次。

紧接着他又一头扎进浓郁的潮气中,宛若溺水般咳呛起来。

悲伤之界后的世界昏暗无光,空气潮湿咸腥的如同海水,又沉重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水洼之上。看来马匹是没用处了。克鲁萨尔巴一边传达命令,一边解开自己的头盔,奋力吸取微少的空气。

“真是难以想象。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丘巴拖在身后的辫子已经变得湿漉了。

“这就是古兽标记自己领地的方式,惊天动地的,更奇怪的都还有呢!”卢辛研究悲伤之界整整两年,早就已经变得习惯,“虽说祂们看着像是动物,但终究还是神灵。”

“难怪瑟雷德坚决不愿意到界这边来。”但克鲁萨尔巴很快又后悔了,他应该让达尼埃尔同行的。

让这拧得出水的空气挫挫他的锐气。

在向导的指引下,克鲁萨尔巴徒步带领部队登上鱼眼高地。在旷荡积水的空地之中,唯有数十栋巨型海藻叶子和朽木搭建的棚屋,想必那就是向导所说的海月部族的海藻棚。厄贡布布拉人围绕着海藻棚劳作,寒风之中也不着衣物,这里如此潮湿,他们大概很快乐吧。

“拉曼尼林。”

红发将*得令,抽出佩剑。“剑盾队!”他扯着嗓子大吼。

士兵们排好阵列后举起长盾,直剑架在肘高的位置,从盾牌的缝隙之间伸出,整齐地朝棚屋前进。克鲁萨尔巴在丘巴和卢辛的陪同下,站在队伍的最后眺望,看队伍轻轻松松地逼近,轻轻松松地突破防线,轻轻松松地碾压海藻棚,轻轻松松地展开屠杀。

耳边是厄贡布布拉人绝望的反击声。

这不让他享受。

厄贡布布拉人的部族和肢体正变得四分五裂,他们的血同样是红色的,他们也同样有父母亲人。克鲁萨尔巴确信自己看见他们在护送女人逃跑。厄贡布布拉人的女性长得跟男性很不一样,身上储存着大量脂肪,全然不适合战斗,但她们就连悲鸣也十分悦耳。

让人想到鲸歌。

这一切都让他变得更加麻木。

“停!停!”

是错觉吗?克鲁萨尔巴怎么听见有人在叫停呢?

“都停下来!看这个!”

虚弱的阳光从声音的方向折射出一道红线,直直照入了克鲁萨尔巴眼中。那是光线透过宝石留下的残影。他眯着眼睛,从指缝间注视那个十分像人的厄贡布布拉人朝他走来。那家伙高举着自己给他的戒指,当作护身符一般,竟没有人胆敢上去阻拦他。

“停下来!你们答应过不会有战争的!”

“前提是你们没有违反约定,”拉曼尼林回答,“死亡就是贪婪的代价。”

“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特加佩高举着双臂,他显然知道那是投降的含义。他不时回望脚边同族的尸首,但却一直义无反顾地朝克鲁萨尔巴走来。他的背上有一个大背囊。

丘巴闪身挡在克鲁萨尔巴身前,摆出攻击的架势,卢辛也点亮法杖顶端的晶石。“蓝鱼人,不准再往前了,”丘巴的十指如钢铁般咯吱作响,“不然我就捏爆你的鱼脑袋。”

特加佩停下了。

“你答应过我们的,”他无视身后族人的叫喊,直勾勾地盯着克鲁萨尔巴,“可以有和平。只要统一了,就可以被承认。”

“鱼人掠夺塞莫萨福的商船,那可不比欧宁小国。而且你们也违约了。”克鲁萨尔巴倒想听听他能有什么说辞。他做了个手势,拉曼尼林立刻将指令传递下去,停止了眼下的屠杀。

“再也不会有掠夺了。厄贡布布拉人会遵守人类的规矩,甚至可以信奉*金女神。”

“你懂得还挺多,”克鲁萨尔巴扬起眉毛,“但空口无凭,我需要诚意。”

“当然有。”

特加佩缓缓解下身后的背囊,轻放在地上,解开上面的绳结。背囊里面是颗厄贡布布拉人的头颅,鳞片甚至长到了脸上,后脑勺被打开了花,死前的神情十分狰狞。

“这是我的爸爸,海月部族的施托贾俐,也是统一整个吉朗吉朗地区的人。我把他的头献给你,用他的死换取和平。我,特加佩,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向你们保证,永远不会再有掠夺,永远不会再有冷须之饵兽的信徒。这就是我的诚意。”特加佩倒退着离开那颗断头,将它和选择的权力一同留给了克鲁萨尔巴。

为什么?

为什么就连这遥远的北方冷海,也会上演父子相残的剧码?难道这就是所有有智生灵的本能吗?

克鲁萨尔巴身形摇晃。他必须要握紧刀柄,才能稳住自己。

“父亲。”

现在不是失态的时候,克鲁萨尔巴重新振作起来。他要理清眼前的事情,直到得出一个他、马克雷尔王、莱欧佩雷斯王、瑟雷德男爵以及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是的,这里面包含了厄贡布布拉人。

战争本来就不能永远持续。鱼人也不能被彻底消除。

克鲁萨尔巴从未动摇这两点认识。

他走上去抓起那枚头颅,触感冰凉刺骨,贴近后有种鱼烂的臭气。“这是你父亲?”他打量头颅,以及特加佩腐白的脸孔,试图找出点什么相似之处。

“诃呐弗洛,海月部族最伟大的施托贾俐,吉朗吉朗的征服者。我将他献给你。”

最伟大的施托贾俐,却没能敌过自己古怪的儿子。克鲁萨尔巴倍感其中的讽刺意味。

不过这份讽刺就足够了。

“他的头颅,以及今日的死者,或许能让王座上的人满意吧。来吧,交出你的戒指,我会履行三年之约。”

特加佩松了一口气,当即跌坐在地上。他半走半爬的来到克鲁萨尔巴脚边,哆嗦着摘下戒指,双手捧起约定之物。克鲁萨尔巴捏起那枚戒指,上头多了些锈迹,还附着绿斑,但红宝石的光彩依旧。而后他看向特加佩问:“你会是下任施托贾俐吗?”

“我?不……”特加佩看上去很恍惚,“那是属于我弟弟的位置。”

“带他来见我。放心,这是关于和平的谈话。”

这些话让特加佩思考了一会,他一咬牙,翻身回到被战火侵蚀的海月部族,在废墟般的海藻棚中一阵翻找,最后拖出了个身形相对高壮的家伙。他拉拽他的弟弟来到克鲁萨尔巴面前,新任施托贾俐还在半昏迷状态,连话都说不出来,与庄严的和平条约实在不相配。可眼下这个场景,还有什么可选。

克鲁萨尔巴跪下,将红宝石戒指按在施托贾俐额头,宝石发起耀眼的红光,刻进对方的皮肤,接着渐渐融化,最后深入骨髓血脉,直至世世代代。这将是他们一族与克鲁萨尔巴签订的和平条约。

“只要他的血脉不断绝,这份契约就永久有效。我以晨星之名担保。”克鲁萨尔巴从施托贾俐身旁起来,将没了用处的戒托扔给卢辛。

特加佩摸了摸他弟弟的额头,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只是一片腐白坚硬的皮肤而已。

“我很感谢你。”特加佩说。

“碰巧我们彼此都渴望和平罢了。”

毫无意义的战争结束了。它的开始如此突然,结束的急剧也不逞多让。克鲁萨尔巴让人带上那颗头颅,它将占据金辉宫餐室墙面的一处空位,为他的收藏增添一抹悲伤色彩,就如遇到它的地方之名。

16

界与不界之泪

特加佩一直坐在地上等待哈瓦柏醒来。

在他身后是家乡的废墟,亲朋故友的尸身,以及悲惨的幸存者。他们围聚在他身后,静谧无声,就像是**。

身旁传来了声响,哈瓦柏在哭泣。“我都听到了,不知怎么的,那枚戒指一碰到我,我就听懂了,我……”

“那很好啊,省得我再解释一遍。”

“你怎么能杀死爸爸!”

“被逼的。”特加佩望着不远处的海岸。食腐鸟今夜要饱食了。

“那也是爸爸!就算你不爱他,你也不可以杀了他!特加佩,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么做!”

“不如你去告诉爸爸不要来杀我好了!”特加佩蹦了起来,“我还能怎么办?那些人类是我们的十倍之强!我只能这样救大家!”

哈瓦柏咬紧牙关,齿尖上下交错着,戳破了他的下巴。

“你难道要我原谅你吗?”哈瓦柏质问他,“难道要我原谅你吗?这可能做得到吗!”

特加佩极力忍住不让自己流泪。他当然知道,早在他杀死诃呐弗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结局了。但是他难道能对他的胞弟和其他人不管不顾吗?特加佩当然可以选择一走了之,任同族被人类屠戮殆尽,最后一无所有。

或者是像现在这样,拯救其他人,最后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的选项。

“拉我起来。作为施托贾俐,我不能躺着发号施令。”哈瓦柏向特加佩伸出一只手,他等着他自己迎接死亡的命运。特加佩偏着头拉起弟弟。

“海月部族不可能原谅你。”

预料之中的结果。

“有天空、海洋和太阳为证,”哈瓦柏指着远方,残余的族人在他身后侧耳聆听,已然将他当作新的施托贾俐,“特加佩杀死了他的爸爸,海月部族最伟大的施托贾俐,他必须受死。现在是下午,他可以一直逃到日落,然后我就会亲自去追捕他,并且碎尸万段。”

这是……仁慈。是一个幸存的机会。

特加佩从未想过哈瓦柏还有这样的心怀。或许他真的一直太过小瞧他的弟弟了。

“你会是个比诃呐弗洛更好的施托贾俐。”特加佩说。

“滚!”

这就是他们兄弟之间最后一句话了。特加佩从来没想过这种结局。他跌跌撞撞朝没人的方向走去,也许是他眼花了,在身后的人群中,他似乎是看到了可皮颚。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一切也有了价值。

特加佩仰着头不让泪水滑落。

整片吉朗吉朗地区都是哈瓦柏的了,特加佩只能往南方逃去,穿越悲伤之界,去人类生活的世界。或许他应该放弃厄贡布布拉人的身份,既然他长得那么像人类,当然可以假扮成人类生活下去。

这并不难。一块遮住下颚的破布即可。

可是这样有意义吗?

特加佩根本想不明白。他只是一昧地往前方走去,半走半摔地溜下鱼眼高地,沾的浑身泥土和草屑。海岸就在不远处,特加佩也可以跳进海里,这样更难被找到。然而他已经决定做人类了,就不应该再使用侧鳃。

可这样活下去还有意义吗?

特加佩逃跑,是因为哈瓦柏让他逃跑。他总不能违背施托贾俐的命令。但或许弟弟就是想杀死他呢?或许是特加佩误会了哈瓦柏的意思呢?弟弟和爸爸一直很要好,他也说了不会原谅自己。

所有问题都想不明白。每种答案都模棱两可。

太阳在西下,特加佩来到悲伤之界前。他曾无数次往来两侧,此刻却在害怕。他怎么能知道之后的生活是什么?特加佩抬手插进悲伤之界,指尖没进这堵雨雾,一寸一寸地向外探索。

他跨过悲伤之界。

却发现有人就站在界后等着他。

那人自称晨星,身后还跟着那个金发的大个子武士。就他们两个人,不见其余士兵。特加佩也没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

“你逃出来了,”晨星调整着佩剑的位置,“或者说你的部族放了你。无论是哪种情况,祝贺你,活了下来。”

特加佩却不这么想。“活着对我没有意义。”

“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吗?特加佩打量对方,试图揣测那双蓝眼睛中的信息,却一无所获。他放弃了。“我生来是厄贡布布拉人,却长得跟人类一样。就因为这个,所有人都逼我做选择,而选择一开始就不存在。我是人吗?还是鱼?两者都是?两者都不是?这个世界上本该有一条界,也确实存在一条界,就像这堵水雾之墙,永久地分隔两种不相容的东西。”

“而我,”特加佩扣着自己的侧鳃,直至鲜血流出,“却被夹在中间,被撕扯得渣也不剩。”

“就像是个肮脏的私生子。”丘巴说。

“没错。”

特加佩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晨星问他,“自寻死路?还是说干脆放弃鱼的身份,来做一回人类试试看?我倒是挺欢迎你加入我的*队。”

彻底做人类。

这就等于否定特加佩过去的所有生活。他的家人,他的故乡,他的梦想。虽说这些东西都已经离他远去了。特加佩看向丘巴,不知怎么地,他有一种直觉,认为他们两人身上有极为相似之处。

“你曾后悔过吗?我不是说小事情。”

“没有,”丘巴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对方的回答突然让特加佩感到一丝愉快。“我也是,”他露出笑容,“直到此刻为止,我都没有后悔。”

特加佩必须做出选择。

太阳一点一点被地平线吞食,特加佩跟随晨星走进维斯内城,在烛火的光线下交换彼此的名字。这座城市是哈瓦柏绝对追捕不到的地方,而特加佩也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当作尸体留给弟弟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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